——与黄龙府相关的中原帝王们
中国的历史,实在只是帝王将相的历史。“人民,只有人民才是历史的真正创造者。”但记录和描述历史的权力,却往往并不属于人民阶层。
在历史的长河中,“人或为鱼鳖”,但“或为鱼鳖”的,似乎只是那些所谓创造了历史的人民,而皇朝帝王,则如艨艟巨舰,浮游其上——似乎成了一种民族的缩影,一种国家的代表,一个时代的象征。
在几千年的中华历史中,一个王朝泪流满面地从巍巍宝座上滚了下来,又一个王朝狂笑着在血与火的交织中坐了上去;一个帝王黯然撒手,撇下了手中的权杖,无数个帝王和想成为帝王者,又举起了惨酷的刀剑……他们的身影充满了历史的空间,在每一个角落晃动着,似乎仍然那样鲜活;他们的足迹深深浅浅,纵横交错,密布在古老中华的版图。
我忽然发现,在这众多遗痕中,有几行脚迹从中原走来,仄仄斜斜、踉踉跄跄地印在黄龙府的土地上,模糊而又清晰,简单而又意味深长。
一
我一直认为,从公元907年(朱梁开平元年)到公元960年(后周显德七年)的五代十国,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大分裂、大兴废、大混战的乱世时代,王朝更迭,强权分裂,山河萧条,民生凋蔽,实在是一个灾难深重、黑暗恐怖的世界。在制造这些灾难与黑暗的暴君独夫当中,后晋石敬瑭、石重贵叔侄则以各自开创了一个历史第一,而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——石敬瑭,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中原王朝向北方王朝垂首称臣称子的“儿皇帝”;石重贵则是第一个被北方王朝掳入黄龙府的“孙皇帝”。
石敬瑭(后晋高祖)是后唐李克用部下沙陀族将领臬捩鸡的儿子,用了中国古代帝王冒认名人旺族为祖宗的故技,自称春秋时“大义灭亲”的卫国大夫石碏是其远祖,改汉姓名石敬瑭。他是另一个沙陀族建立的中原王朝——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和重臣,是当时负有抵御北方契丹重任的后唐河东节度使。
位高权重,往往是太平之世享受的资本,在乱世却大多是毁灭的根源。后唐明宗死后,石敬瑭野心膨胀,想夺取中原,自为皇帝。由于实力不足,便做出了向契丹称臣称子,乞求支持的决定。
公元936年(后唐废帝清泰三年)秋季,辽太宗耶律德光亲率3万骑兵,为石敬瑭解除晋阳之围,演出了一幕滑稽荒唐到“离谱儿”的傀儡登场闹剧:
晋阳城内,四十五岁的石敬瑭叩拜三十四岁的耶律德光,当众确认了二人的“父子”关系。父亲耶律德光宣诏册立石敬瑭为“大晋皇帝”,亲脱袍帽;儿子石敬瑭穿着父亲的契丹服装,祭天拜祖,宣告自己成为又一位中原王朝的帝王,并把原属中原的燕云十六州献给了父亲,每年输送岁币30万緍……(沈起纬《五代史话》……
笑骂且由他笑骂,皇帝我自做之。石某人的皇帝梦终于圆了,耶律德光牧马中原的愿望实现了,皆大欢喜。但历史却在这对父子的拥抱中,形成了新的格局:石敬瑭割让了燕云十六州给契丹,使中原王朝失去了包括长城在内的抵御北方王朝侵扰的有利地势。从此,北方游牧民族马蹄一动,便到黄河,再无障碍。这一影响持续了以后近三百年,它直接启迪了北方民族南下,扩大了中原与北方国家的不断冲突。尽管从客观上,有利于促进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民族融合、文化演进,但毕竟加剧了中原民族人民的灾难。
只做了七年皇帝的石敬瑭万万不会料到:一时私欲的满足,竟然为他换来了“五代祸首”的千秋骂名,而且直接祸延子孙。
公元902年(后晋天福七年),比“父亲”耶律德光大十一岁的“儿皇帝”石敬瑭终于撒手人寰,遗言以自己的儿子重睿继位。但重睿不过四、五岁尚在冲龄,大臣议决,以石敬瑭哥哥石敬儒的儿子、齐王重贵继位——大好江山,竟被侄子夺去了!那一刻,石敬瑭在黄泉路上气愤难耐,大脑一片空白;石重贵在金殿宝座上手舞足蹈,忘乎所以——但正是从那一刻起,就注定了石氏家族左衽黄龙府的故事!
石重贵即位后,深知石敬瑭“称子称臣,割地输币”的做法为人所不齿,便确定了对契丹“称孙不称臣”的对策:称孙子没啥,是辈份亲属关系,有利于掌握权力;称臣是权力归属问题,宁称孙子装孙子,也不愿权力空间受到限制。
辽太宗耶律德光被激怒了,他无法不激怒,无论是作为爷爷还是皇帝——我是你父亲的老子,你如果不能比你老子更尊重我,便是数典忘祖,便是情感与伦常的背叛;你晋家是我一手扶起来的掌中之物,我可以不要孙子,但不能不要那片富庶的土地,更不能容许你对我权力的挑战!——他连续三年发动了三次攻晋战争。
与厉兵秣马,发誓灭晋的耶律德光相比,石重贵却过得轻松潇洒,特别是在两次打败了契丹进军之后,更加志得意满,骄奢淫逸:他娶了自己寡居的亲婶子冯氏(石敬瑭弟媳),立为皇后,结婚庆典时特意与冯氏举酒拜祭石敬瑭,对他长眠的叔叔说:“皇太后有令,先帝不与大庆”;他横征暴敛,大肆修建宫室楼阁,竟然下令说:“把各道的贡献都由银子换成金子,携带方便。”一时传为日后北迁的谶语;他任人唯亲,皇后冯氏的哥哥冯玉被任命为枢密使,“裙带所联,无不贵富”……(蔡东藩《五代史通俗演义》)
但“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”,另一只捕杀他的拳头已高高举起。
公元946年(后晋开运三年,辽会同九年),石敬瑭女婿杜重威也想仿效岳父大人,与契丹结谋,夺得晋室天下,遂被正在相持的耶律德光诱骗投降。叔侄两代,仅仅维持了十一年的后晋便寿终正寝了。石重贵被辽太宗封为负义侯,连同他的“婶子皇后”、“大舅子宰相”等等,由辽兵三百人看押,“徙黄龙府安置”,“后卒于黄龙府”(马端临《文献通考》)。
我不知道石敬瑭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,但历史总是有着某种惊人的巧合:石敬瑭作为后唐的女婿,借力契丹,篡夺了后唐江山,后晋的江山也同样由他的女婿杜重威借助契丹而断送;石敬瑭向契丹称臣称子,他的子孙妻子,便真的于国亡后“认祖归宗”,终生羁囚于沙漠之中!这真是历史的玩笑与嘲弄!记得有一本书,记载了古人解读唐朝袁天罡、李淳风《推背图》里,隐喻石晋王朝故事的谶语诗道:
“宗亲散尽尚生疑”,隐喻斥责石重贵昏庸;“岂识河东赤帝儿!”借汉高祖故事隐喻后汉主刘知远;“顽石一朝俱烂尽”,是辽太宗与石敬瑭定盟语,隐喻石已烂尽,辽主灭晋;“后图惟有老榴皮”,借榴、刘谐音,隐喻代晋的王朝就是刘知远的后汉了。
这解释当然很牵强,但读史至此,却不能不让人感到:难道这真是历史的巧合?
烟云重重。只有石重贵亡国的足迹,确实清晰地印在了黄龙府的土地上。
二
一个王朝消逝了,但它的阴魂却久久不散,深刻而幽远地影响着身后接踵不断的王朝统治。石晋王朝割让燕云十六州的愚蠢行为,终于在它灭亡之后的170年后,结出了另一个苦涩的果子:北宋徽钦二帝,继石重贵之后,再次成为与黄龙府对话的囚徒皇帝。
宋徽宗,名赵佶,生于公元1082年,宋神宗第十一子,哲宗之弟,北宋亡国的第一责任人。据《雪舟脞语》等野史中说:“或谓徽宗,乃南唐李后主后身”。“学术性情,大相仿佛。”在中国历史上大大小小、形形色色的帝王之中,我始终对他有别样的感觉:这位书、诗、画三栖明星,放到今天也绝对是国际艺术大师的聪明皇帝,怎么就成了亡国之君、异域之囚呢?这不禁引起我对宋王朝社会文化背景、统治心理以及赵佶个人的素质、性格和精神品质等文化人格层面的关注。
实际上,任何一种社会历史现象,都是它特定的文化性格发展所催生的社会形态。赵宋王朝的江山,是从五代后周的孤儿寡妇手中阴谋夺来的。因为害怕故事在本朝重新演绎,所以,统治理念中始终有着“陈桥兵变”的浓重心理投影。这种阴影的直接作用便是促使宋太祖“杯酒释兵权”,书写下了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的诗句,形成了“抑武尚文”的社会文化氛围。而在文化上,经过了晚唐和五代十国漂泊感伤的时代文化习染,公众渴望安定平和的社会文化心理日渐浓重,最终形成了一种静态的、守成的、维护者的性格。一幅长长的《清明上河图》,所反映的是都市经济的兴起、享乐生活的文化情调。到了哲宗时代,经过“熙宁变法”、“元祐党争”等政治事件的影响,国是日非,这种潜沉内敛的文化性格贯注于社会政治生活当中,终于暮气深重,呈现出“万马齐喑”的可悲局面。
徽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即位的。我常常觉得,让赵佶做皇帝,既是宋王朝的不幸,更是他个人的不幸。
《宋史》记载,元符三年(公元1101年),哲宗去逝选立嗣皇时,宰相章惇对潜在龙邸的端王赵佶个人性格品质评价说“端王轻佻,不可君天下。”“轻佻”,现代字面的意思是言谈举止不庄重、不严肃,而在古汉语中,“轻”和“佻”要分开来解释,合起来意思近于:举止轻浮而无庄重气象,聪明外露而无深沉大智,耽于嬉乐而难负苦重。实际上,这是一种艺术味道很浓重的气质。
老奸巨猾的改革家章惇果然法眼如炬,没有看错人。赵大艺术家即位,三分钟治国热血以后,就把个人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:
——他痴迷艺术,不仅攻花鸟山水,发展了独创的瘦金书,还亲自指导宫庭画家的绘画艺术,与画家们一起研究孔雀升墩是先举左脚还是右脚,月季花在不同时间内花蕊、叶子不同变化的表现,奠定了北宋院体花鸟画精细工整的艺术风格;
——他大起皇家园林,广搜天下奇石异草,珍禽异兽,亲自为园林景物作诗填词,有一次竟然为一棵树题诗,挂于树梢;
——他玩腻了宫中的斗鸡走马,声色百戏,三千佳丽,微服青楼与名妓李师师相恋,并把曾趴在他们幽会的床下,作词纪其事的大词家周邦彦提拔升官;
——他爱屋及乌,宠信书法家蔡京、超级球星高俅、驯马斗鸡专家太监童贯、奇石花草鉴赏家朱勔,委以军国大任……
北宋朝廷就这样把帝国中枢,变成了一个以赵佶为核心的艺术团体、文化娱乐场所、宗教活动之地。“朝欢暮乐,依稀剑阁孟蜀王,爱色贪杯,仿佛金陵陈后主”。赵艺术家和他的朋友们,潇洒地在日益沉重的军国大事中进行他们的艺术之旅、安乐之行,甚至用艺术思维开展他们的治国之举。
但是,政治固然是艺术,艺术却决不是政治。当一个人的主体意识与社会角色产生错位,一个政治家以艺术思维搞政治,一个艺术家以政治思维搞艺术的时候,悲剧就必然地降临了!老大帝国风雨飘摇,摇摇欲坠:“役民夫千万,汴梁直至苏杭,尾尾相含,人民劳苦,相枕而亡。加以岁岁灾蝗,年年饥馑,黄金一斤,易粟一斗,或削树皮而食者,或易子而飧者。宋江三十六人,哄州劫县;方腊一十三寇,放火杀人。天子全无忧问。”(《大宋宣和遗事》)
好一个“全无忧问”!皇帝已经变成了蝗虫!于是有了“海上之盟”,“张觉事件”;于是有了“草诏禅位”,“靖康之变”;于是有了“昏德公”,“重昏侯”——这一切对于中原汉民族是千年之耻,对于“变作乱离人,不如太平犬”的人们是切肤彻骨之痛。可徽宗皇帝本人及其皇族,却恍惚如在梦中,依然“痛并快乐着”。但历代喜欢文字游戏的人们,却早从徽宗的文化艺术活动中看出了谶语一般的端倪:
如徽宗《咏艮岳山桧树》诗:“拔翠琪树林,双桧植灵囿。上稍蟠木枝,下拂龙须茂。撑拿天半分,连虹卷两负。为栋复为梁,夹辅我皇构。”诗中所咏的桧,难道不是秦桧的桧吗?“天半分”、“虹两负”,难道不是宋分南北两宋的征兆,“两负”不是寓为秦桧难逃,宋金两辜负吗?诗的结尾,岂不是康王(宋高宗)的名讳吗?再如:徽宗《癸卯保和殿前荔枝园书赐王安中》:“保和殿下荔枝丹,文武衣冠被百蛮。思与廷臣同此味,红尘飞骑过燕山。”诗中的二、四句,不正是辱于北方民族,被迫北狩的预言吗?(清·李有棠《辽史纪事本末》);另如:徽宗尝讽道箓院言:“‘朕乃上帝元子,在天为神霄玉清王长生大帝君,悯中华被金狄之教,恳请于上帝,下降人世为人主,令天下归于正道。’于是群臣与道箓院上章,册帝为教主道君。未几,女真起自夷狄,建号大金,荡覆中华,斯言若为之先兆也。”(明·张燧《千百年眼》)
尽管这或许是穿凿附会的无稽之谈。但毕竟北宋帝国断送在赵佶的手中,那些“善为尊者讳”的历史记录者,不愿也不敢深挖皇帝的罪恶,只好用宿命来自我安慰了——但这谶语预言之事,当是一种必然中的偶然,偶然中的必然。
公元1127年三月(金天会五年,南宋建炎元年),宋徽宗、钦宗,连同皇族皇室、大臣、干戾家属、宫女、各色工匠、民间艺人、妇女等14000余人,被押往北国,途中曾羁押于黄龙府,在此通过商人陈忠,得知了康王即位的消息(《宋史·王伦传》),后经祥州,在兀惹部(宾州)红石砬登船,沿松花江迁于金源内地。
我不知道,成千上万的囚徒队伍辗转跋涉在苍莽松漠、皑皑雪原上,会是怎样的景象;不知道那个商人是如何买通或避过卫兵,把大宋的消息传递给二帝,甚至也无意于探究二帝面对黄龙府上空高悬的辽塔之月,是否还在进行着艺术的审美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当皇帝变成了囚徒,当刀俎换位成鱼肉,他们的心灵必将永难释然,永无宁静。
金人对二帝的待遇委实不够宽容和大度,充满了一种暴发户的精神狭隘意味,体现出了落后对先进、野蛮对文明、贫困对富有、奴役对权力的嫉妒、仇视和报复——你不是“在天为神霄大帝”吗,那就请你“坐井观天”;你不是旒冠王袍,龙者气象吗,那就请你“袒衣牵羊,祭拜如仪”;你不是佳丽三千,享尽声色吗,那就把你的十几个妃子、女儿分给我们做侧室小妾;你不是锦衣玉食,吟风弄月吗,那就请你执鞭扶犁,自耕自食……
羞辱!不停地羞辱!直到把你羞辱成那只从《芙蓉锦鸡图》(徽宗画)里飞落到雪地觅食的掉毛锦鸡,瑟缩发抖;直到把你羞辱得腰肢瘦损,瘦成一笔黑瘦黑瘦的“瘦金书”;把你羞辱得寝食不安,愁如烟海,“和梦也从来不做”(徽宗词句)!
徽宗几乎绝望了,如同秋风中一片凋零的叶子,作着痛苦的精神挣扎——他在上吊自杀不成之后,终于抓住了一棵稻草——在某种时刻,艺术犹如一叶小舟,总会给你一种情感的入口和出口!据《北狩行录》《雪舟脞语》《东北流人史》等记载,徽宗在北狩期间,一共创作了一千三百多首诗词,也有一些画作,可惜这些艺术珍品,大都散佚了!——令人惊讶的是,据野史记载,这些诗稿,竟大多是被徽宗自己焚为灰烬了:
“杳杳神州路八千,宗祊隔绝几经年?衰残病渴岂能久,茹苦穷荒敢怨天?”
“彻夜西风撼破扉,萧条孤馆一灯微。家山回首三千里,目断天南无雁飞。”
公元1135年(金天会十三年,南宋绍兴五年),宋徽宗病逝于五国城。1142年,徽宗及二宫太后梓棺回到临安,安葬于永固陵。公元1285年(元忽必烈至元22年),元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加擅挖宋皇陵、大臣陵一百多座,不料挖开徽宗墓时,发现棺内只有一根朽木(元·陶宗仪《南村辍耕录》、清·曹廷杰《二圣墓说》、日本·园田一龟《流配满洲的徽、钦二帝》)……
然而,这一切对徽宗来说,都已经不再重要了,因为,从他的灵魂即将飞升的那一刻起,他便实现了他的全部愿望,放下了他早已应该放下的一切,永远释然地研究他的艺术去了……
三
人生际遇,往往无常,但对于有些人来说,从出生的那一天起,就已经别无选择,来到世间的一遭,只需要你走完那一段规定的路程,只需要演完那一幕早已编排好的戏剧——宋钦宗赵桓,就是这样的悲剧人物。
作为徽宗的嗣皇子,我总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。他担任储君时,安于其位,不涉朝政,也没有结交什么宠臣之类,只是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皇太子,任他的父皇以艺术的名义败坏自家的江山。这实在是很智慧的韬晦之术。古往今来,直到现在,有多少预定的接班人由于心思急切,偶一错位,而牵动了脆弱的权力神经,招来大忌,丧失事机,甚至身家性命?看来他是深知“伴君如伴虎,天家无骨肉”的道理。
但是,无论多么聪明,他都在劫难逃——悲剧的大幕早已徐徐拉开,轻盈而又沉重,鲜丽而又炫目。
天会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(1125年),当金兵南下,直逼帝都、大厦将倾之际,徽宗这位国际艺术大师终于支撑不住,露出了他丰富细腻的花鸟画和峭拔坚劲的瘦金书掩盖下、患有“贫血病”和“软骨症”的本来面目,“草诏禅位”,金蝉脱壳,当他的“教主道君太上皇帝”去了,把风雨硝烟中飘摇欲坠的帝国江山,突然放到了一副26岁的年轻肩膀上,自己躲在一旁为自己的这一艺术手法而心里窃笑。
但钦宗却很镇定地扛过了这副重若泰山的担子。
天会四年正月初三,刚刚即位的钦宗皇帝得知金兵渡过黄河天险,立即下诏亲征。不料次日,他的艺术家父皇却以降香为名,急急忙忙地在童贯、蔡京、朱勔等人的护卫下,很不艺术地逃到了亳州。一时京城大乱,战、守、逃、迁(都)莫衷一是,军民抗金信心受到极大打击。但钦宗却没有乱了方寸。正月五日,他任命李纲等主战大臣为守御使,迅速稳住局面,并招募武勇,大治城守,实行戒严,对保卫首都做了细致的部署。初七日金兵开始攻城,被几次击退。
每当读史到此,我都深切地感受到,钦宗并不是同他父辈一样的软骨头,他青春的热血和我们的并没有什么两样。旧历史教科书上,以阶级划分的方法来定论他的软弱,他的抗金是被迫于人民的呼声,这实在是有欠公允的。
以后事实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。
钦宗和李纲们一面抗击金兵,诏令各道军兵勤王,一面派出使臣与金兵议和。这一议和,最为旧史家诟病。但我以为,从战争的实际看,这一策略的运用,其实是相当睿智的。当时金兵是只有6万人的东路军孤军深入,数量上汴京守军占优势,但数败之下,宋军畏敌如虎,谈金色变,朝廷决策层和将领的意见不一,难于协同。与其贸然一战,何如暂通和议,等待勤王?打是为了战,和同样也是为了更好的战,都是为了维护帝国统治的手段而已。
正月二十日以后,包括种师道、姚平仲所部的宋朝最精锐的军队在内,诸路勤王军陆续到达,数量上达到了20万。20万对6万,这应该是一场稳操胜券的“不对称战争”。议和的策略至此收到了明显的成效。钦宗赵桓充满了信心,笑容犹如阳光下盛绽的花儿。
但是,出人意料的是,他却失败了,败的让人无法接受,败的如此荒诞不经——犹如一个手持巨剑的彪形大汉,与一个拿着木棍的小野孩对阵,满以为会把对方轻松拿下,但一剑砍去,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足并不那么听从指挥,自己握着的才真的是一柄柔细的树枝,他只有惊愕万分地看着对方的铁剑,蛇一样地刺入自己的胸膛!
这失败,让钦宗死难瞑目,却只有无言。
二月十一日,在签订了“城下之盟”后,金兵退去。种师道建议“以兵掩杀,临河邀之。”钦宗拒绝了他,旧史以为,丧失了大好时机。但我觉得,钦宗是清醒的,他已经看到了军队的高度腐败,将领的颟顸无能。在拒绝种师道建议的背后,他的心未必不在滴血。他在质问:李纲、姚平仲奋勇杀敌的时候,你老种经略相公和其他诸路军马为何在一旁看风凉?他在想:为了保全手臂,割肉饲虎吧!把这群豺狼送出京畿,整军经武,外线作战;他的眼前一定也闪过宋军战场上曾经的一幕幕:太监将军童贯率兵伐辽,意图收复燕云,竟然“乃降旗榜,称:王者之师有征无战,吊民伐罪于不得已而为之,如敢杀一人一骑,并从军法”(《三朝北盟汇编》),杀敌而从军法,真是亘古未有的奇怪战争;宋军统制刘延庆援救燕京未见一敌,惧而烧营狂奔,招致大败,“燕人作歌及赋以诮延庆,传笑虏中”;大将何灌率京都正规军出征去守黄河天险,士兵们好不容易爬上马背,紧抱马鞍,生怕一松手就掉了下来,金兵统帅在宋兵弃守而逃、渡过黄河后,仰天狂笑:“南朝可谓无人。若一将守此天险,我等焉能渡耶?” ……
果然,金兵退后,钦宗马上变脸,全面推翻了与金人屈辱的城下之盟,并采取一系列措施,从政治、经济、军事等各方面,全面准备和加强对金作战:
1、罢免了主和派官僚,斩杀了败军之将;打破太祖“不杀士大夫”的禁令,流放、处斩了蔡京、童贯、朱勔等民愤极大的重臣;启用抗战派,奖赏作战有功人员;2、诏令各路整顿军事,选将练兵,广求善武人才,提高军力;劝民捐钱物以充军用;3、下诏和议中已割让的太原等三镇坚守待援,并以虎符起天下兵,重新调整军事部署,安排军事行动,寻求决战;4、打破宋王朝传统的限民拥兵政策,诏令动员人民战争,“其现任官能与乡里豪杰率众捍敌得守臣邑,大者宠以侯爵,次者援以节钺,或登用朝庭,世袭其地”,“忠臣孝子自当体国念家,人自为战。令下之日……便行清野,保守城邑。”(《三朝北盟汇编》)
尽管有些措置也未必允当,存在争议,比如:着眼于分化瓦解敌人内部的“蜡丸书”事件;着眼于广泛调动民众而反受愚弄的“郭京撒豆成兵”事件;着眼于“边打边谈,边谈边打”策略运用的“议和”之举。但是,“看人论事取其大者”,一个君王的抗战决心和勇气,一个青年的血性,不是鲜活得触手可及吗?
然而,百年积蔽,又岂是一朝可以挽回?无论多么好的战略部署、战术安排,都必须依靠强有力的战争机器来实施完成。满怀信心的钦宗看到的,却是当时拥有最发达经济、文化、最多数量、最尖端武器装备的宋军,一触即溃的闹剧:
宋朝名将种师中,“不设备,有轻金人之意……于是士皆怨愤,相与散去。师中为流矢所中死之。”著名主战派大臣李纲“气锐而轻敌,潜(解潜)却败,纲气遂挫,乃顿兵怀州不敢进……将士怨之。”;汴京城初被一门突破,“金人皆未下城,而劫掠者皆溃散军兵也”。“公卿士大夫皆布袍草履混迹尘世,虽贵戚之家,皆泥土满面不洗拭,衣衫絮纸被取类丐者。”(《传信录》)
百年来柔靡之风的吹拂,早已让帝国军民们血性蒸发、筋酥骨软。一只老虎带着的群羊,真的能与羚羊指挥下的狼群对决吗?
年轻的钦宗——他艺术家父亲的替罪羊,在惊心动魄中,被掳下了他坐了一年零四个月的皇帝宝座,在风雨侵凌中跋涉走向黄龙府。北宋王朝也犹如一粒残阳,从他瘦削的双肩上滚落下来,洒下一片悲情的血红。
“历代恢文偃武,四方晏粲无虞。奸臣招致北匈奴,边境年年侵侮。一旦金汤失守,万邦不救銮舆。我今父子在穹庐,壮士忠臣何处?”(赵桓·《西江月》)
1161年,钦宗的悲剧演出结束于五国城。野史记载他的最后一幕:被金人强迫与亡国的天祚帝耶律延禧等一起打马球,落马被践踏而死……
四
“汉奸”一词在中国,可谓是令人读来口臭的。但我却总疑心许多人对“汉奸”,其实是有着很浓重的“臭豆腐”心理的——闻着臭,吃着香。不然“汉奸”何其多也?作家李零先生曾专门撰写《汉奸发生学》来研究这一社会文化现象,道是:“汉奸形象的定位,大概与宋以来的忠奸之辩有关。”被宋以后历代中原王朝正史记载为“伪齐皇帝”的刘豫,就是与徽、钦二帝同时代被“安置黄龙府”的汉奸皇帝——也是唯一的一个。
刘豫,字彦由,1073年出生于河北阜城。作为官宦子弟,他幼承庭训,受到了良好的正统教育。北宋末元符年间一举考中进士。其后平步青云,历任殿中侍御史、河北提刑等要职。可谓“世受皇恩,爵禄两显”。
刘豫很聪明,学术水平很是不低,绝对是同时代的高级知识分子——这一点和历代许多奸臣相像。成书于清乾隆四十年左右的韩国人李德懋所著的诗话《清脾录》中,有这样一段记载:“宋逆贼刘豫诗甚清和,诗出性情之语,或未可信耶?……今收录其杂诗二首于此:‘风荷柄柄弄清香,轻薄沙禽落又翔。红日转西渔艇散,一川山影暮天凉。’‘寒林烟重暝栖鸦,远寺疏钟送落霞。无限岭云遮不断,数声和月到山家。’”余且不论,仅从诗看,实在不坏,远比现在某些诗人无病呻吟的“喇叭诗”要好得多,在尚理趣的宋诗当中,也当是清新的意象小品。
然而,就是这个刘豫,居然做了汉奸,而且直做到了汉奸皇帝。——追寻他的“发生学”,既没有像伍子胥一样被本国皇帝老儿杀了全家,也没有汉将李陵的遭际,更没有吴三桂那样的“圆圆”、“方方”爱妾被抢,或者处于进退维谷,无法选择的境地。相反,他是在靖康元年金兵南下,弃职而逃,承高宗皇帝赦罪不问,并擢重用,应该感激涕零的情势下当了汉奸的,他的发生学究竟是什么呢?
其实,中国人尤其是传统官僚的文化人格,实际是一种极为脆弱的矛盾性存在。即:教化的理想人格、社会人格与自然人格、现实观照之间的严重矛盾和疏离。文化人格的矛盾裂变表现在形态上,就是精神心理上的僵化扭曲,以及行为的虚伪性和易于极端化。比如:“权力崇拜和追逐心理”、“既要做××,又要立牌坊”、“臭豆腐”心理等。所以,自古以来,能够把社会与自我的理想人格、现实人格和自然性情人格统一起来的人,才能成为圣贤英烈,成为承载民族精神的脊梁。
刘豫是北宋庙堂政要和方面大员,政治腐败必然使他有强烈的理想幻灭感。乱世大泽,龙蛇并起,也必然强烈刺激他建立个人功业、追逐个人利益的野心。于是,便扯下了遮羞布,吃上了“臭豆腐”。
建炎二年(1128年),刘豫被高宗赵构启用为知济南府事,不久,当金兵袭来时,他杀了抗金将领、《水浒传》中所谓五虎将之一的关胜后,投降。建炎四年(1130年)他贿赂金将达懒等,受金册封为“齐帝”,建都大名府,后迁汴京。即位时,“奉金正朔,称天会八年,且向金廷奉誓表,世修子礼。”(《辞海》《宋史》)
又一个“儿皇帝”诞生了!——要知道对于有奶的娘来说,是谁都能当上儿子的么?刘豫兴奋而又愤愤地想,在宋为臣,降金为君,时势造英雄,管他什么民族大义、国家兴亡、个人廉耻?许你赵构向金称侄,难道就不许我称子?你们骂我是汉奸,你们为何还赐封契丹降宋的马植(赵良嗣)……他感到自己才想的开,看得透。
但是,刘豫错了,错得十分致命。他没有琢磨透自古以来的帝王心术和权力心理:你是叛将,你既然能背叛你原来的主子,你也就能背叛我。你在辜恩背主的同时也就决定了你人格与道义的缺失。——用一块馍馍就能轻易招来的狗,永远比不得历尽艰苦而罗致的鹰更受主子的宠信和尊重。每个主子都希望把忠贞有用的人才收为己用,但永远不希望自己的手下仿效对方。所以,最聪明的投降方式是先打:打得你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,打出我自己的人格魅力、道义品质和能力素质来,打得你爱我没商量!至少,也要为旧主抚尸痛哭、披麻戴孝一番地做给新主子看,让他看出你的“人格底色”来。
可惜刘豫不懂这些,不懂得“大智知止”、“大奸似忠”的道理,(或者因为懂得太通透而懒得去做?)他连一点做秀都不要,赤裸裸直奔目的。比起他同时的汉奸们,道行可就差得远了:
——刘豫伪齐国的宰相张孝纯懂得这道理,他在太原城坚守一年多,与金兵鏖战杀毙无数,终因待援不至,城破被俘,金人“深为重之”,费尽心力劝降。不但给自己找了一个令人原谅同情的借口,更重要的是使自己在新主子面前获得了相对独立完整的人格。
——伪大楚皇帝张邦昌懂得这道理,金人册封以后,临朝不坐正殿,“称予不称朕”,请出了宋朝的老太后表面主持局面,既塞了众人之口,又为自己留足了回旋的余地;
——宋代最大奸臣秦桧懂得这道理,他在宋金交战初始阶段,始终是坚定的抗战派,特别在金人面前做慷慨激昂状、宁死不屈状,即让旧主子感到了忠诚不贰,又让欲投身的新主子感到卓荦不凡。曲折回环,终于攫得大权在握,近乎于威加四海了。
刘豫不懂,所以弄得旧主子切齿仇恨,新主子不屑一顾,“猪八戒照镜子”,整日里像狗一样摇尾乞怜,又被岳飞、韩世忠等多次打得大败。一条断了脊梁、毫无用处的癞皮狗,留着还有何用?
公元1137年(宋绍兴五年),刘豫作了八年傀儡皇帝之后,金朝废了他的伪齐藩封,“挞懒率兵继至,豫乞哀,挞懒责豫道:‘昔赵氏少帝出京,百姓燃顶炼臂,号泣盈余,今汝被废,并无一人垂怜!汝试自想:可为汴京主子么?’”
看来人类的精神世界毕竟是相通的,如同岳飞被金人尊为“岳爷爷”一样,刘豫也同样被金人所不齿。金代大学者元遗山《中州集》载有刘豫小传:“豫字彦由,阜城人,仕宋知济南府事。汴京下,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。宋灭楚,更立彦由,国号齐,建元阜昌。八年废为蜀王,迁黄龙府,改封曹。”等等,鄙视之情,见于言辞;韩国人李德懋转记之为“宋逆贼刘豫……”——丢人竟然丢到了外国去了!
其实,那些背弃了国家和民族利益的人,注定要为人类所不齿。——不管他是哪个国家和民族。
五
他们都曾是皇帝,不管是真皇帝还是假皇帝;他们都在黄龙府的土地上留下了深深浅浅、长长短短的足迹,不管是黄龙府的幸运还是不幸。
透过黄龙府历史的烟尘,回望色彩斑驳的历史天空,他们不安的灵魂在我的眼里,仿佛都是一种痛苦反思的样子:当他们洗尽铅华,剥去一切伪饰,投入到黄龙府坦荡的怀抱中,他们的万千种迷幻之梦,是否已訇然而醒?当他们被剥去龙袍冠旒,成为一个平凡人、一个囚徒的时候,他们是否会寻找回自己赤裸的本真?
人生有涯而思也无涯。那一轮千年的唐宋之月,依然高悬在黄龙府的天空上。
----田成名